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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水溪至水心崖记[1]

[明] 袁宏道

晓起揭篷窗[2]，山翠扑人面。不可忍，遽趣船行[3]。逾水溪十余里，至沙萝村[4]。四面峰峦如花蕊，纤苞浓朵[5]，横见侧出。二十里内，秀茜阁眉[6]，殆不可状。夫山远而缓则乏神[7]，逼而削则乏态[8]。余始望不及此，遂使官奴息誉于山阴[9]，梦得悼言于九子也[10]。

又十余里，至倒水岩[11]。岩削立数十仞[12]，正侧面皆霞壁[13]，有窦八九[14]，下临绝壑。一窦悬若黄肠者五[15]，见极了了[16]。问山中人，云有好事者乘涨倚舰[17]，令健夫引縆而上[18]，至则见有遗蜕[19]，沉香为棺[20]。其言不可尽据。然石无寸肤[21]，虽猿猱不能攀[22]，不知当时何从置此[23]。

又半里，至渔仙寺[24]。寺有伏波避暑石室[25]，是征壶头时所凿[26]。余窦历历如僚幕[27]。寺幽绝，左一小峰拔地起，若盆石[28]，尖秀可玩。江光岫色[29]，透露窗扉间[30]。一老僧方牧豕[31]，见客不肃[32]。问几何众[33]，曰“单丁无徒侣[34]。”相与咨嗟而去[35]。

又数里，至穿石[36]。石三面临山，锋棱怒立，突出诸峰上。根锐而却[37]，末垂水如照影[38]，又若壮士之将涉[39]。石腹南北穿，如天阙门[40]，高广略倍[41]。山水如在镜面，缭青萦白[42]，千里一规[43]，真花源中一尤物也[44]。一客忽咳，有若瓮鸣。余因命童子度吴曲[45]。客曰：“止，止!否则裂石!”顷之[46]，果有若沙砾堕者[47]，乃就船[48]。

又十余里，至新湘溪[49]。众山束水，如不欲去[50]，山容殊闲雅[51]，无刻露态[52]。水至此亦敛怒，波澄黛蓄[53]，递相亲媚[54]，似与游人娱。大约山势回合，类新安江[55]，而淡冶相得[56]，略如西子湖[57]。

如是十余里，山色稍狞[58]，水亦渐汹涌，为仙掌崖[59]。

又数里，山舒而畦见[60]，水落而滩见，为仙人溪[61]。既迫夜[62]，舟人畏滩声[63]，不敢行，遂泊于滩之渴石上[64]。滩皆石底，平滑如一方雪，因命小童烹茶石上。

次日舟发，见水心崖如在船头，相距才里许。榜人踊跃[65]，顷刻泊崖下。崖南逼江岸，渔网溪横啮其趾[66]，遂得跃波而出。两峰骨立无寸肤，生动如欲去。或锐如规[67]，或方如削，或欹侧如坠云[68]，或为芙蓉冠[69]，或如两道士偶语，意态横出。其方者独当溪流之奥[70]，遒古之极[71]。对面诸小峰，亦有佳色，为之佐妍，四匝皆龙湫[72]，深绿畏人。崖顶有小道房，路甚仄[73]，行者股栗，数息乃得上[74]。既登舟，不忍别，乃绕崖三匝而去。

石公曰[75]：“游仙源者，当以渌萝为门户[76]，以花源为轩庭[77]，以穿石为堂奥[78]，以沙萝及新湘诸山水为亭榭[79]，而水心崖乃其后户云。大抵诸山之秀雅，非穿石、水心之奇峭，亦无以发其丽[80]，如文中之有波澜[81]，诗中之有警策也[82]。”君超又为余言[83]，灵岩及诸山之幽奇甚多[84]，要余再来[85]。余唯唯[86]。他日买山，当以此中为第一义也[87]。

【注释】

[1]水溪：在湖南桃源县南桃花洞附近。据作者《由渌萝山至桃源县记》，水溪距桃花洞二里许。水心崖：在桃源西南沅江中。

[2]“晓起”二句：清早打开船舱的窗户，满山的绿色扑面而来。按，本篇原是接《由渌萝山至桃源县记》之作，所以开头两句是承接上文的语气。

[3]遽(ju)：急，仓猝。趣：通“趋”，催促。

[4]沙萝村：在桃源西南的沙萝山下。

[5]“纤苞”二句：有的像纤细未放的花苞，有的像浓艳怒放的花朵，横一株、斜一朵地在四面出现。

[6]秀茜(qiàn)：花草鲜丽茂盛。阁眉：通“阁楣”，楼阁房檐。这句泛写远望山野寺院景色。

[7]缓：平而长。神：神采。

[8]逼：迫近。削：高而秃。态：姿态。

[9]官奴：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子王献之的小字。息：停止。誉：赞美。山阴：今浙江绍兴。王献之曾说过：“从山阴道上行，山川自相映发，使人应接不暇。”《见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)极言山阴风景优美。这句是说，水溪风景之美，可使王献之不再赞誉山阴。

[10]梦得：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字。悼：伤心。九子：安徽青阳九华山，旧名九子山。刘禹锡《九华山歌·引》中说，他曾以为除太华山、女儿山、荆山之外，没有更奇更秀之山“及今见九华，始悼前言之容易也”。这句是说，水溪的山水会使刘禹锡后悔当初不该赞美九华山。

[11]倒水岩：在桃源西南。

[12]仞(rèn)：古代长度单位，一仞七尺或八尺。

[13]霞壁：在不同时间都可受到霞光的壁。

[14]窦：洞。八九：八九个。

[15]黄肠：古代葬具，因柏木严密积叠、黄心向外得名。这句是说：有一个洞里像是吊着五具棺木。

[16]了了：明白，清楚。

[17]舰：大船。

[18]健夫：身体强壮的人。縆(gēng)：粗绳。

[19]遗蜕：佛教用语，灵魂离去以后留下的躯壳，即尸体。

[20]沉香：常绿乔木，心木为著名熏香料，有防腐作用。

[21]肤：指表面土层，可长草木。

[22]猱(náo)：古书上说的一种猴子。

[23]何从：从哪里，怎么样。置此：指在这里安放棺木。

[24]渔仙寺：在桃源西南。

[25]伏波：指东汉初年名将马援，因复兴征战有功，受封为伏波将军。据《后汉书》记载，建武二十四年(公元48年)，马援请战，征湘西的五溪蛮，路经这一带时值酷暑，热不可耐，曾在此凿石室避暑，最后病死这一带。

[26]壶头：山名，在今桃源与沅陵交界处，当时五溪蛮据此。

[27]“余窦”句：其余各洞也都清清楚楚，像是下属官吏的休息处。

[28]盆石：盆景，形容精致。

[29]岫(xiù)：山。

[30]扉(fēi)：门。

[31]方牧豕：正在放猪。

[32]客：作者自指。不肃：不恭。

[33]几何众：有多少僧徒。

[34]单丁：孤单一人。徒侣：徒弟与伙伴。

[35]咨嗟(zī jiē)：叹息。

[36]穿石：山名，在桃源西南。

[37]根锐：下部狭窄。却：向后退的样子。

[38]末：指山尖。垂水：低头向水。照影：照看自己的身影。

[39]涉：渡水。

[40]阙(què)：宫门外的高建筑物，通常左右各一。天阙门：朝廷宫门外两阙之间的通道。

[41]高广略倍：高与宽大致比宫阙高大一倍。

[42]缭、萦：都是缠绕的意思。

[43]千里一规：化用“千里咫尺”语，意谓好像图画一样，这一广大地区的山水都聚缩在这个镜面的圆形之中。“规”，圆形，此指“镜面”。

[44]花源：即桃花源，但与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所写不是一地。尤物：杰出的珍品。

[45]童子：作者的随从童役。度：度曲，唱歌。吴曲：吴声歌曲，原指南朝乐府民歌，此指江南民歌。

[46]顷之：顷刻之间。

[47]砾(lì)：碎石。

[48]就船：到船上去。

[49]新湘溪：又名清湘溪，在桃源西。

[50]不欲去：不愿让江水流走。

[51]殊：非常。闲雅：从容大方。

[52]刻露：指人工雕饰，做作。

[53]波澄：流水清澈。黛蓄：潭水墨绿。“黛”，青黑色；“蓄”，储藏的水，指潭水。

[54]“递相”句：互相交替亲抚喜好之意。

[55]新安江：发源于安徽南部，向东南流至浙江建德，汇入钱塘江。

[56]淡冶相得：素雅、艳丽相配妥帖。

[57]西子湖：即杭州西湖。以上两句化用苏轼《饮湖上初晴后雨》“欲把西湖比西子，淡汝浓抹总相宜”语。

[58]狞：凶恶。

[59]仙掌崖：在新湘溪西边。

[60]舒：平缓。畦(qí)；泛指农田。

[61]仙人溪：又名关溪、千人溪，在桃源西。

[62]迫：接近。

[63]舟人：船夫。

[64]渴(jié)：干涸，渴石：水落以后露出的石头。

[65]榜(bàng)人：船工。

[66]渔网溪：又名怡望溪，均为夷望溪之讹音，为沅江支流。两水汇合处有夷望山(即水心崖)耸立水中。啮(niè)：咬。

[67]规：画圆的工具。

[68]欹(qī)：斜。

[69]芙蓉冠：传说是仙人卫叔卿见汉武帝时所戴的冠帽《见《神仙服食经》)，此指道冠。

[70]奥(yù)：义通“澳”，水边深曲的地方。

[71]遒(qiú)：强固有力。

[72]匝(zā)：周。龙湫(qiū)：上有瀑布下有深潭的地方。

[73]仄(zè)：狭窄。

[74]数息：休息几次。

[75]石公：袁宏道的号，这里是作者自称。

[76]仙源：泛指桃花源一带，因处处奇异，所以称仙源。渌(lù)萝：山名，在桃源城南。

[77]轩庭，平台上的庭院。

[78]堂奥：堂的深处。

[79]榭：台上的屋子。

[80]发其丽：揭示它的美丽之处。

[81]波澜：指文章的起承转合。

[82]警策：指诗中的警句。

[83]君超：龙襄，字君超，武陵(今湖南常德)人，龙氏兄弟与袁氏兄弟有宿好，作者离武陵，君超同游。

[84]灵岩：山名，在桃源北，有五洞相连，洞中有小河。旧日评论桃源山水，灵岩为第一。

[85]要(yāo)：相约。

[86]唯唯：答应的声音，不表示可否。

[87]第一义：佛家语，指至深无尚的妙理。

【作者及题解】

作者已见《天目》简介。

本篇选自《袁宏道集》。作者游江州(今江西九江)、庐山后，穿洞庭湖，到武陵(今湖南常德)，开始溯沅江游历。作者为桃源山水所吸引，“秀茜阁眉，殆不可状”，总括了沙萝上下二十里的景致。然后着重写了七个景点，各见形胜。其中穿石山一节甚为精彩。“壮士将涉”一句使山水相映的静态一下子活了起来；而度曲裂石则以回响反衬幽静，而使山石仿佛知觉有情。水心崖是这段游程的终点，作者更是着力描绘。几个“或”极写意态；“绕崖三匝”，形象地写出袁宏道一行依依不舍之情。所以作者把穿石、水心比作文中波澜，诗中警策。

第二天船出发，看见水心崖就像在船头，距离只有一里多地。船工很积极的划船，不一会就到了水心崖下。崖的南面靠近江岸，渔网溪横着像咬住水心崖像脚趾一样的底部，水心崖这才得以在水中显现。两峰峭立没有草木，极具动态。有的锐利就像圆规，有的方正就像斧削，有的倾斜就像云彩，有的就像仙人所戴的冠帽，有的就像两个道士在闲谈，意境姿态都充分表现出来。山峰中方正的处在水流深曲的地方，极为强固有力。对面各个小的山峰，也有好的景色，更增添了水心崖的美丽景致，四周都是瀑布深潭，水色深绿有些让人害怕。崖的顶上有小道房，路很窄，行走的人两腿发抖，歇息好几次才能上去。已经登上船了，却舍不得离开，于是绕着崖转了几圈才离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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